“论理你跟我该彼此早认识了，”他说，拣了最近火盆的凳子坐下：“我就是魔鬼；你曾经受我的引诱和试探。”
“不过，你是个实心眼儿的好人！”他说时泛出同情的微笑，“你不会认识我，虽然你上过我的当。你受我引诱时，你只知道我是可爱的纳斯达克虚拟股、可亲信的WEB2.0，甚至是可追求的VC，你没有看出是我。只有拒绝我引诱的人，像耶稣基督，才知道我是谁。今天呢，我们也算有缘。有人家做斋事，打醮祭鬼，请我去坐首席，应酬了半个晚上，多喝了几杯酒，醉眼迷离，想回到我的黑暗的寓处，不料错走进了你的屋子。内地的电灯实在太糟了！你房里竟黑洞洞跟敝处地狱一样！不过还比我那儿冷；我那儿一天到晚生着硫磺火，你这里当然做不到－－听说碳价又涨了。”
这时候，我惊奇已定，觉得要尽点主人的义务，对来客说：“承你老人家半夜暗临，蓬蔽生黑，十分荣幸！只恨独身作客，没有预备欢迎，抱歉得很！老人家觉得冷麽？失陪一会，等我把饮水机打开，烧开了来沏壶茶。你知道，现在电费涨到4毛9了。”
“那可不必，“他极客气地阻止我，“我只坐一会儿就要去的。并且，我告诉你”——他那时的表情，亲信而带严重，极像向医生报告隐病时的病人——“反正我是不需要补充能量也可以放出能量不暖的。前些日子我发射了一种以我的名字命名的光波——魔鬼波，同时我还顺应潮流起了个英文名字Worm.Mocbot.a/b，会利用微软MS06-040高危漏洞进行传播。会自动在网络上搜索具有系统漏洞的电脑，并直接引导这些电脑下载病毒文件并执行。只要这些用户的电脑没有安装补丁程序并接入互联网，就有可能被感染。当用户的计算机遭受到该病毒攻击时，会出现系统服务崩溃，无法上网等症状。感染该病毒的计算机会自动连接特定IRC服务器的特定频道，接受黑客远程控制命令。用户的银行卡帐号、密码及其它隐私信息都有可能被黑客窃取……”
我惊异地截断他说：“难道这些真是您老干的？我还以为又是哪个中学生利用业余写完作业到上床睡觉之间的一点时间编制了个病毒让整个世界乱做一团……”
“你啊，”他呵呵地笑了：“你看，人怕出名啊！出了名后，你就无秘密可言。甚麽私事都给采访们去传说，通讯员等去发表。这麽一来，把你的自传或忏悔录里的资料硬夺去了。将来我若作自述，非另外捏造点新奇事实不可。再说了，有些事情你承不承认都是一回事，说不说真话都不重要。”
“这不是和做人的准则违反了么？”我问。
他又笑了：“不料你的见识竟平庸到可以做社论。再说了，那是你们做人的准则，又不是我们做鬼的准则。即使是你们人类，就拿你们IT界来说，经常用的是我们做鬼的准则。用你们经常用的一句俗话就是‘说没说真话只有鬼知道’。比如谢文在雅虎中国的总经理位置上只坐了一个多月就辞职了，用马云的话说是因为身体原因。你相信吗？也许只有我们鬼才相信，哈哈，哈哈，哈哈！”魔鬼踱着步子，得意的长笑三声。
我听了不由自主地佩服，因而恭恭敬敬地请求道：“你老人家允许我将来引用你这段麽？”
他回答说：“那有什么不可以？只要你引到它时，应用‘我的朋友某某说’的公式。”
这使我更高兴了，便谦逊说：“老人家太看得起我了！我配做你的朋友麽？”
他的回答颇使我扫兴：“不是我瞧得起你，说你是我的朋友；是你看承我，说我是你的朋友。你们IT界的，都很能忽悠，都说杨致远、李彦红等等都是哥们，做评论时，引用别人的话，必须说‘我的朋友’－－这样你总能招揽朋友。”
他虽然这样直率，我还想敷衍他几句：“承教得很！不料你老人家对于IT评论也是这样的内行。你刚才提起谢文这么个小人物的离职已使我惊佩了。”
他半带怜悯地回答：“怪不得旁人说你跳不出你的阶级意识，难道我就不配看新闻？我虽属于地狱，在社会的最下层，而从小就有向上的志趣。因为你是个欢喜看IT评论的人，所以我对你谈话时就讲点IT评论，显得我也有同好，也是内行。反过来说，假使你是个反对看别人评论的多产评论人，我当然要改变谈风，对你说我也觉得别人的评论是不必看的，只除了你自己做的评论－－并且，看你的书还嫌人生太短，哪有工夫看甚麽典籍？我会对科学家谈发明，对历史家谈考古，对政治家谈国际情势，展览会上讲艺术赏鉴，酒席上讲烹调。不但这样，有时我偏要对科学家讲政治，对考古家论文艺，因为反正他们不懂甚麽，乐得让他们拾点牙慧；对牛弹的琴根本就不用挑选甚麽好曲子！烹调呢，我往往在茶会上讨论；亦许女主人听我讲得有味，过几天约我吃她自己做的菜，也未可知。这样混了几万年，在人间世也稍微有点名气。你到了我的地位，又该骄傲了！我却不然，愈变愈谦逊，时常自谦说：‘我不过是个地下鬼！’就是你们自谦为‘乡下人’的意思。”
我忍不住插话说：“您的谦虚确实很值得我们学习，很……”
他不等我讲完就回答说：“是的，有时我也常常这么想。比如你朋友中的那些天使投资人，名字叫得多好听。天使投资人？我看其实就是魔鬼投资人。比如那个叫周鸿什么的来着？”说着，好像是无意中停顿了一下，却并不瞧着我。这一点让我佩服不已，原来政治官员的这些伎俩鬼界也会啊，我不由于自主的回答说，“是周鸿袆。”
“对，是叫做周鸿袆。一般周鸿袆会采用比较强势的口吻——‘你让我投一点先进来，我就能把红杉的钱拉过来，否则我就去投你的竞争对手，再给他拉投资进去，很快搞死你！不服你就试试！我还可以让所有投资人都不投你！我跟投资人关系好，你们应该知道！让我先进来，你们一点儿都不亏！我拿个百八十万人民币，占你20％～60％就可以了。劝你最好别想控股的事，我后面是红杉，你们不知道吧，最有钱的VC，所以我最容易让你拿到大钱，前提就只有一个，让我先进来就好’——简直堪称你们互联网流氓2.0的典范。
“我不比你们IT界会假客气。有种人神气活见，你对他恭维，他不推却地接受，好像你还他的债，他只恨你没有附缴利钱。另外一种假作谦虚，人家赞美，他满口说惭愧不敢当，好象上司纳贿，嫌数量太少，原壁退还，好等下属加倍再送。不管债主也好，上司也好，他们终相信世界上还有值得称赞的好人，至少就是他们自己。我的谦虚总是顶彻底的，我觉得自己就无可骄傲，无可赞美，何况其它的人！
我一向只遭人咒骂，所以全没有这种虚荣心。不过，我虽非作者，却引起了好多作品。在这一点上，我颇像－－”他说时，毫不难为情，真亏他！只有火盆里通红的碳在他的脸上弄着光彩，“我颇像一个美丽的女人，自己并不写作，而能引起好多失恋的诗人的灵感，使他们从破裂的心里－－不是！从破裂的嗓子里发出歌咏。像马云、周鸿袆等就受到我的启示。又如现在报章杂志网站上常常鬼话连篇，这也是受我的感化。”
我说：“我正在奇怪，你老人家怎会有工夫。全世界的人都在忙着融资、兼并、投资、造概念。在这个时候，你老人家该忙着给地狱是不是也融点资，重振你们地狱的雄风，怎会忙里偷闲来找我谈天。”
他说：“你颇有逐客之意，是不是？我是该去了，我忘了夜是你们人间世休息的时间。我们今天谈得很畅，我还要跟你解释几句，你说我争强好胜，那真是冤枉。我脾气淡雅，一点也不争强好胜。我当初也是个好勇斗狠的人，自从造反失败，驱逐出天堂，听了我参谋的劝告，悟到角力不如角智，从此以后我把诱惑来代替斗争。比如你们IT界的元老盖茨，他究竟是天使还是魔鬼，这取决于你所处的位置。如果你是被盖茨打败的竞争者，比如 Lotus、网景等极富创造力的软件公司，盖茨必定是一个魔鬼；如果你是非洲无辜的艾滋儿童，没有人比盖茨更像个天使。再比如苹果公司的创始人乔布什，他的专制作风和粗暴、不近人情被广为传播，据说他年轻的时候喜怒无常，常常因一言不和而解雇员工，以至于苹果的员工们不敢和他同乘电梯，生怕一下电梯自己就被解雇了。而他对员工不信任时，竟会大失总裁风度地偷看员工的电子邮件。所以说，有时候其实混得挺没劲的，是好是坏，全看别人站在什么角度。这是一种苦闷。”
他不说了。他的凄凉布满了空气，减退了火盆的温暖。我正想关于我自己的灵魂有所询问，他忽然站起来，说不再坐了，祝我“晚安”，还说也许有机会再相见。我开门相送。无边际的夜色在静等着他。他走出了门，消溶而吞并在夜色之中，仿佛一滴雨归于大海。